老张推开办公室门时,墙上的钟刚走过七点半。走廊里还飘着保洁阿姨消毒水的味道,他的保温杯已经稳稳落在实木办公桌的垫子上——那是去年部门团建发的,印着“优秀管理者”五个烫金字。
“张总这么早啊!”前台小姑娘脆生生打招呼。老张鼻腔里“嗯”出一道上扬的尾音,像领导批阅文件时画的最后一个勾。
他确实喜欢这个勾。
坐下,开电脑,登系统,动作行云流水。趁开机那几十秒,他捻起桌角《内部通讯》的边角——第三版右下角有他上周在安全生产会议上的侧影,摄影师抓拍得妙,把他微秃的头顶拍出了智慧的光泽。
八点十分,部门的小年轻们陆续来了。隔着玻璃,他能看见有人拎着煎饼果子溜进工位,有人对着小镜子涂口红。他端起保温杯抿了一口,枸杞在杯底缓缓打转。这时座机响了,他让铃声响到第三下才接:“喂?行政部?那个会议室空调的事……”
声音不自觉地沉下去,是经过二十年修炼的、那种能让电话线都绷直的腔调。
十点钟,老婆的微信头像在手机屏上跳了一下。他瞥见“晚上买点排骨”几个字,拇指悬在屏幕上方三秒,最后按熄了屏幕。昨天才因为忘记买酱油听了一晚上唠叨,今天这排骨要是买错部位,又得是场战役。
倒是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。新来的实习生捧着报表进来,声音发颤:“张总,这个数据您看……”他摘下老花镜又戴上,钢笔在纸上点出几个红圈:“年轻人要细致,我们当年做报表都用尺子比着画线。”
实习生点头如捣蒜时,老张忽然觉得通体舒畅。这种舒畅和昨天儿子视频通话时说“爸你领带颜色太老气”时的憋屈,形成恰到好处的对比。
中午食堂吃饭,隔壁部门的老王凑过来:“哟,张总亲自吃饭啊?”周围几桌人都笑了。老张慢条斯理剔着鱼刺:“不像你们这些甩手掌柜。”其实心里受用得很——五十多岁还能被叫“总”,就像保温杯里泡着的枸杞,虽然皱巴巴的,到底还在水里浮沉着呢。
下午三点最妙。阳光斜斜切过百叶窗,在他办公桌上铺出金色的栅栏。他捧着茶杯站在窗前,楼下快递小哥在树荫下打盹,外卖电动车像惊慌的甲虫窜来窜去。而他在十六楼,在中央空调恒温的微风里,在待签字的文件堆成的堡垒后面。
手机又震,家庭群弹出消息。老婆拍了超市排骨的照片:“这种行吗?”儿子紧跟一条:“妈我爸肯定又在开会。”后面跟着个捂脸表情。
老张把手机反扣在桌上。
下班铃响时,他故意多坐了二十分钟。看着玻璃外年轻人雀跃的背影,他想起自己年轻时也这样——急着回去给女朋友做饭,挤公交时还惦记着菜市场收摊时间。现在呢?现在他等所有人都走了,才慢悠悠关电脑,把“优秀管理者”杯子转个方向,让字正对外面。
电梯镜面映出他的样子:西装有点皱,头发有点稀,但胸卡在胸前晃着——上面职务那栏还印着“副经理”。其实“副”字去年就该去掉了,但他没让换。留一点缺憾好,就像家里那套茶具永远缺个杯子,老婆能念叨三十年。而单位的缺憾,明年总能解决。
走出大楼时保安立正:“张总慢走!”他背着手点点头,想起今早老婆说的排骨,忽然觉得可以绕去熟食店买点现成的。毕竟,明天七点半,这栋楼还会准时亮起他办公室的灯。
夜风起来的时候,老张紧了紧西装外套。手机在兜里安静如石——这个点,老婆应该在跳广场舞,儿子大概在打游戏。他抬头看了眼自家漆黑的窗户,忽然轻轻笑了:
“都在各忙各的,挺好。”
保温杯里最后一粒枸杞,终于沉到了底。